美食系列之十：小市米粑与孔雀东南飞的凄美爱情

宜城医生

   踏入皖河岸边的小市镇，正是薄暮时分。这镇子小得可怜，一条青石板路，便几乎穷尽了它的全部。镇口立着块碑，说是汉乐府《孔雀东南飞》的故事，便发生在这左近。暮色里的游人稀落，偶有几个与我一样的外来客，带着点考证的神情逡巡，目光却总不自觉地，被路边蒸腾的雾气与暖黄灯火牵了去。

   那是一家卖米粑的小铺。

   米粑实在寻常，不过是米粉为皮，裹了各色的馅，在平锅上烙得两面微黄，起了层脆壳。咬开来，热气便混着米香、菜香，直扑到人脸上。我买了一个，托在掌心，圆圆的，温热的，像枚小小的月亮。店家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，见我端详，便闲闲地说：“这叫‘巴巴’，我们这里人，吃了上千年了。”她口音重，把“粑粑”说成“巴巴”，那语调里有一种不容置辩的古老与亲昵，仿佛在唤一个自小看大的孩童。

我的目光，却落在那米粑边缘一道微微捏合的褶子上。那并非工艺的瑕疵，倒像是故意留下的一点念想，一个封口。不知怎的，心里蓦地一动，想起方才碑上刻着的诗句来：

  府吏闻此事，心知长别离。徘徊庭树下，自挂东南枝。
  两家求合葬，合葬华山傍。东西植松柏，左右种梧桐。
  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。中有双飞鸟，自名为鸳鸯。

  焦仲卿与刘兰芝，那对一千八百年前的恋人，一个“举身赴清池”，一个“自挂东南枝”，死得那样决绝。死后合葬，魂魄化为相依的鸳鸯，算是冰冷的现实里，一点聊胜于无的、诗的温存罢。可诗的温存，如何抵得过生的寂寥与死的寒苦？这镇子上的先民，大约是更实在、也更懂悲欢的。他们不要那虚无缥缈的鸳鸯，他们要一点更温热、更可把握的东西，来“巴”住那对苦命鸳鸯的精魂，让他们不再离散。

   于是，便有了这“米粑”。那圆润的形状，是祈愿的团圆；边缘那一道细细的褶痕，是生怕这团圆再次裂开，故而小心翼翼捏紧的“封口”。内里的馅料，无论是咸是甜，总归是实的、暖的、能果腹的，是人间烟火的滋味。他们把对圆满的祈求、对离散的恐惧、对人世的眷恋，都揉进了这一捧米粉里，放在铁锅上，用文火慢慢地“巴巴”着。这“巴巴”，是等候，是煎熬，也是一种固执的、近乎笨拙的挽留。仿佛食物的热气能上达幽冥，慰藉那两个湿冷的灵魂，对他们说：“喏，吃一口罢，这人间的暖，还在呢。”

   我忽然觉得，那米粑中心包裹的温热馅料，便是百姓心里不肯熄灭的一点热火；而四周微焦的米壳，便是那被礼法与命运灼伤的、坚硬而苦涩的外壳。他们创造这食物，并非为了风雅地“纪念”一段文学悲剧，而是以最朴素的方式，参与进这个传说里，用自己的肠胃与体温，去消化那份巨大的、难以消化的哀伤。他们要让那在诗里飞走的孔雀，落下来，落在这灶台间，落在这一日三餐里。

   铺子里的雾气更浓了。又有几个放学的孩童跑来，叽叽喳喳地买了米粑，一边呵着气一边吃着跑开，那一点温热，瞬间便消失在青石巷子迷蒙的尽头。他们或许背过“孔雀东南飞，五里一徘徊”，但此刻他们只知道这“巴巴”好吃。千年的凄恻，传到他们这里，竟化成了一点天真的、甜糯的欢喜。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。